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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24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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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24章

如此良宵,月至中天不覺。

樹上蟬鳴清切,如人語低顫。玉人滅燭來相就,琵琶半倚,弦上反彈。輕惜輕吟,一聲聲深入夜色,燭煙杳杳散去。

她口中嬌聲起伏,淺斟低唱一般縈繞,尾調還勾著顫音。

“你……”洛襄被蒙著眼,當意識到她在做何事之時,已經來不及了。

“噓……”她微熱的指尖抵在他唇間,不讓他開口。

“哥哥,你、信我……”她嗚咽一聲,字音隨著淩亂的氣息一頓一頓地吐出,“我在,救你……”

月影西斜,雲收雨霽。燭火不斷地跳動,光暈忽明忽滅。

不知過了多久,此夜的靜謐被一聲砸門聲撞破。

洛須靡攜帶大批僧眾和各國使臣闖入佛殿,撩開翻湧不止的經幡,手舉明火杖四照。火急火燎來到禪室前。

輕紗帳簾微微拂動,一道巋然身影靜坐,一襲玉白袈裟披身,如雪崖松竹,清俊端嚴。

佛子盤坐其中,禪定多時。

只見他一身緇衣僧袍齊齊整整,一絲不亂,亦分毫不見狼狽之色。

見此狀,匆匆趕來的僧眾一顆顆懸著的心終於放下,如釋重負,雙手合十朝著佛子伏跪在地,如視神明。

聽到紛雜的腳步聲,佛子從榻上起身,緩緩回過身去。面容冷肅,寡漠卻鋒銳的目光如薄刃一般掃向來人。

洛須靡腳步虛,心更虛,被他這眼神一震懾,竟嚇得後退幾步。他壓下聲音,狠狠低斥身旁的親衛道:

“你不是來稟我說事成了嗎?……”

親衛耷拉著頭,思來想去,肯定地說道:

“我分明從窗縫看到王女褪去了衣物……聽到她的聲音……我以為是……”親衛支支吾吾,回想起朦朧的紗帳下,確實只模糊看到起伏的身影,隱隱聽到水聲和銷魂的女聲,便未疑有他,此時想來,卻也並不能真正確認。

洛須靡瞥一眼佛子幹幹凈凈的僧袍,細細一看帳中榻上,一絲痕跡都未發覺。

親衛還欲爭辯,向洛須靡描繪細節,一擡頭,卻撞上最前方一道寒意凜然的目光。他瞬時被那清正的威儀震懾,如遭雷擊般呆住,再也說不出話來。

“嚶……”

一聲泣聲從帳子後邊傳來。

“王上饒命,是朝露無用……”

燈火蔓延開去,只見一道窈窕的身影從深處的黑暗裏展露在眾人面前。纖姿裊裊,秋波湛湛,弱柳扶風,清麗中透著一絲妖嬈。

細看,她湘裙斜曳,似是未穿完好,略有褶皺不平,底下露出一雙凝脂金蓮點地,肌膚勝雪,白得耀人睛目。

僧眾見狀,一齊別開目光,幾個比丘把頭死死地垂下,默念幾聲“阿彌陀佛”。

朝露玉袖一揚,腰身塌下去,伏於地面,她雙目瀅瀅,假模假式地泣訴道:

“佛子心智至堅,不肯破戒。今夜朝露色誘不成,有辱王命,求王上責罰……嚶嚶嚶嚶……”

僧眾聞言大驚失色,數十支手指,直直戳著懵怔的洛須靡的脊梁,怒斥道:

“好你個烏茲王,竟敢派妖女誘惑佛子!”“你這是瀆佛!當下十八層煉獄,永世不得超生!”

“虧你還是一國之主,竟犯下如此罪孽,不配為王!”

“不配為王!”“不配為王!”

洛須靡連夜召集佛門諸人前來捉奸,本想要放一出佛子沈迷女色不可自拔的好戲示予眾人,使之身敗名裂,徹底失去與他爭奪王位的威脅。

哪能料到佛子衣袍整齊,與平日別無二致,毫無淫亂之相,倒是他信任的王女暴露了他的奸計。於是,他等於是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。

憤怒的僧眾如怒潮般將他包圍,一句句讓人心驚肉跳的控訴聲不絕於耳,想要將他扣押起來。

洛須靡只帶了幾十親衛,罵也不是,抗也不是,被他們護在最中間,神色慌張,哪裏還有一國之主的威容。

朝露冷眼看著洛須靡被佛門子弟圍攻,心中頓生一股快意。

有前世的經驗,她早就料到秘酒的設計之後,洛須靡必會派人強闖佛殿,想要當場揭發佛子破戒。於是,她將計就計,這一招禍水東引,利用佛門對付洛須靡,讓他自食惡果,真是痛快至極。

朝露還未得意一刻,只聽洛須靡高聲道:

“一派胡言!是她自己勾引佛子,與我何幹?你們為何要聽信她一面之詞?”

僧眾靜了片刻,面面相覷,一時不知該信誰。

烏茲王女艷名遠播,行事放蕩,任性妄為,西域誰人不知。今夜她還在烏茲王宴上當眾以吻誘惑佛子。此時她在佛殿如此行徑,究竟是受人指使還是故意為之,竟也一時也難以下定論。

洛須靡見事有轉機,繼續大呼道:

“佛子,這妖女膽大妄為,其心不純,褻瀆佛門,當以酷刑懲治!與我無關!”

眾僧竊竊私語,開始對著朝露指指點點,憤意難消。寂靜中,所有人的視線轉向靜立不語的佛子,在等他示下。

面對怒目僧眾,洛須靡怕得牙齒打顫,看到洛襄如逢救星,慌亂之下,趔趄走過去,就差要跪地求饒,扯動他的袖口,道:

“此女三番五次褻瀆佛子,任憑佛子、佛門處置。”

始終低頭的朝露終於緩緩擡首,朝人群中那道氣宇軒昂的身影望去。

隔著無數道憤恨的目光,只能望見重重暗影之中,他俊美的側臉,英挺的下頷,連成一道晨曦般清冷的弧光。

她看到那道弧光漸漸隱去。

洛襄微微頷首,沈默須臾,隱在袍袖中的五指一寸一寸收攏,攥緊,最後終是輕聲令道:

“將王女關押。”

聲音平靜且冷漠,散在夜色之中,無比寒涼。

朝露垂首,空洞的目光盯著佛殿地上蓮紋的青磚,失神了片刻。

三兩比丘尼奉了命,緩步行至她身邊,要將她扣押帶離佛殿。

她忽而甩開她們的桎梏,心頭火起,憤慨無比。她盯著他的背影,唇瓣不住地顫動,指著洛須靡道:

“都是他逼我的,始作俑者就是他!你不信我?”

她接近他確實心懷目的,想利用佛門對付洛須靡。可是唯獨今夜所作所為,都是為了替他解圍。難道就是因為方才那一出恣意的戲,冒犯了他,就要將她的好心好意全部抹殺嗎?

這一世,他又將她視作妖女了麽?

沈寂的佛殿之中,滾滾經幡拂動。

他始終未回身,也未回答她質問,連一寸目光都未施舍於她。

朝露大恨,頭也不回地拂袖離去,被關押在了一處偏殿。

……

塵埃落定,人潮散去,洛襄屏退了僧眾。

殿內,燭火不知何時已黯淡無光。

黑暗中,一名身材矮小,圓頭圓腦的比丘未走,現身為他燃起一盞燈燭,畢恭畢敬地取出一卷絹帛和一環佩交予他。

那比丘思忖回憶片刻,述道:

“先王密室中還有不少物件,什麽翡翠金石,書法墨畫,還有一幅女子的畫像。唯獨這兩樣是被鎖在櫃中,寶貝得很。”

烏茲王殿平日裏戒備極其森嚴,他命比丘按照她給的布防圖指示,趁今日王宴之時,侍衛大批調去,潛入王殿之中,取來了先王遺物。

正是他此行所求。

洛襄拾起那半枚玉玦,舉起在燈下細看。

上好的羊脂瓊玉,玉質滑膩,色澤柔亮,表面無暇,只在火光下中透著隱隱的絮絲。

這玉玦是他自出生以來所攜之物,幼時常佩戴在身上。直到有一回,有大梁使臣前來覲見先王,來來回回盯著他的玉玦許久,若有所思,說是在哪裏見過。

先王聽其所言,面色驟變,當日便將他的玉玦收起,不肯再予他。

直至先王溘然長逝,都未曾將此玉玦還給他。

洛襄自小受烏茲先王之命,遁入佛門,對這位所謂父王並未有多大印象,亦無甚感情留戀。只是認定自己身世必然與之有所關聯,才必要走一遭烏茲王庭,掩人耳目地取走此玉玦。

他斂眸,將玉玦收入袖中,淡淡道:

“這本就是我所有之物,你此去只是替我取回,不算偷盜,不為犯戒。”

比丘拱手一拜,了然一笑,回道:

“既是佛子之物,我必當守口如瓶。三年前多虧佛子照拂,收我為僧,否則我就不是被人打死,就是餓死街頭了。此行能為您所用,我感激不盡,就算有偷盜之罪,也該報在我身。阿彌陀佛。”

待那比丘走後,洛襄將另一份絹帛置於掌心,解散紅繩,攤開一閱。

白絹帛內裏是赤底金字,兩側繡有青藍花紋,底下刻有國之印信,是烏茲王親筆的國書。其上用烏茲和莎車的文字寫就了一樁兒女姻緣。

是以國書之儀備下的一封婚書。

洛襄看到上面“烏茲王女洛朝露”幾個大字之時,撚著絹帛的手指微微蜷起。

當時在假山處他喝退那個求親的大梁人之時,並非他妄言王女的婚配之事。

王宴上,城外固守已久的佛子僧眾終於得以進入王庭,見到洛襄時一並稟報,他們已差人找到三王子洛梟。

洛梟請他取來這一封婚書,之後要帶她前去莎車國尋她的未婚夫婿,要看她出嫁才放心。

這門親事是先王一早定下,只是不知因何一直秘而不發,恐連她本人都不知曉。

他今日得見婚書,才知確有其事。那麽有婚書為證,就算先王故去,莎車國難以反悔。就算不認,以他和洛梟二人之勢,不怕莎車國不認……

他籌謀一番,思量許久,眼睫微垂。

她要嫁人了。

紅塵裏,女子的歸宿皆是如此。她也會要嫁人,待他順利將她救出烏茲王庭,會有照顧她一生一世的夫君。

燭火一跳,漸漸黯淡了下去,映出燈下洛襄平淡如水的神情。

他卷起了絹帛,又用紅繩系好。繩結系得太緊,柔軟的帛面凹下去一塊。他擡袖伸出手指,覆又展開帛面,將那一處細細撫平。

雪白的絹帛映著指腹上一抹淡紅,闖入他深黑的眸底,煞是顯眼。

絹帛上一個個規整的文字開始變得模糊不清。

昨夜遙遙萬裏,就在彈指之距。

恍惚間,如有溫熱的水流在指間汩汩流過。他胸口一熱,心跳得毫無章法。

流星劃破初開夜空,銀河潛入縱深海底。

“……諸法空相。不生不滅,不垢不凈,不增不減。是故空中無色,無受想行識。無眼耳鼻舌身意,無色聲香味觸法,無眼界,乃至無意識界……”

黑暗中,是她用唇語默念著佛經,一聲一聲,像是被風一撞就散,斷斷續續,越來越破碎,一出口就化為了風中的灰燼。

起初,她只是握著他的手,不敢動。仿佛一動,他就會收了所有念想,斷然離去。

他亦不動。生怕一動,便是萬劫不覆。

後來,她的手不受控地越扣越緊,拂在他面上的熱息越來越急促,如同暗流洶湧,深深纏絞。

心間的潮湧最甚之時,他緊繃的肩頭忽地一重,是她嬌巧的下顎,不受力般虛虛地抵在了他頸側,呵出一縷力竭倦怠的淺息。

只一息,交頸相觸,卻又分離。她似是不敢再碰到他,語氣嬌俏中帶著一絲冷硬,如釋重負一般地道:

“今夜各取所需,你為我紓解藥性,我為你逼退洛須靡。哥哥仍是佛子,我做我的王女,我們互不虧欠……”

信誓旦旦,言之鑿鑿,似是在向他解釋,又像是自我安慰。

他沒有回答,始終沈默。

外頭傳來異樣的動靜,他的眼前一片雪白的影子倏地晃動,聽到她輕手輕腳,開始迅速斂衣起身的響動。

有那麽一瞬,他想撕去覆在眼前的披帛,看清她身前,究竟有沒有那一顆夢裏的紅痣。

他攥緊了手,覆於膝上,良久未動,只不斷默念經文。

直到她最終解開了遮住他視線的披帛。

絲緞落下,他的目光最先觸及的,是素白的小手上她難以自抑時自己掐出的指甲印,微微泛紅。

她用袖口掩了掩,將披帛當作帕子,為他一一拭去手指上的水漬。

指間再次恢覆幹燥,唯有幾點胭脂似的紅殘留不去,被稀釋了些許。還有一絲嵌進了甲縫,已化成極淡的櫻粉,像是一瓣零落在雨裏的夾竹桃,美艷卻劇毒。

此時在明光下看來,如同篆刻,如同烙印。

洛襄從懷中取出那塊繡著並蒂蓮的披帛,絞成帕子,再次擦拭起來。

眼中,指間血汙漸漸淡去,心底,一抹殘紅揮之不去。

***

淅淅瀝瀝的小雨下了一夜。

一場濃稠的春雨潤如酥,絲絲密密,拂過千樹萬樹的花開,瓊苞含露,蓓蕾初綻。

朝露被幽禁在偏殿一夜。其間,幾個武僧負責看守殿門,她雖出入受限,也並未有人折辱於她。只有一位較為年長的比丘尼曾來為她治療腳踝上的傷勢。

夜半,熟睡的朝露被驟然響起的兵戟聲驚醒。

“笑話,此地是烏茲王庭,我乃王庭禁軍,豈容你們擅自囚禁王女?”

“王庭內外,皆是由我禁軍把守,今日誰再敢攔我,問問我這把刀答不答應!”

門外傳來打鬥的鏘鏘之聲。片刻之後,爭鬥停息。

“啪——”一聲,殿門被撞開。

一身絳衣銀甲的鄒雲破門而入,快步走入殿中,看到她時腳步慢了下來,將尖刀收入鞘中。

朝露恍惚了一下,看到他身後幾個被打趴在地,痛吟不止的武僧,從榻上起身,想要奔過去,身下仍是有幾分酸麻,戰立不動。

鄒雲打量著面色蒼白的朝露,眉頭緊皺,用力按著腰間的刀鞘,大怒道:

“這些和尚竟敢囚禁殿下於此!

他恨恨別過頭去,勁臂虛虛攬在她背後,沈聲道:

“我帶殿下離開此處。”

朝露目光清明,淡淡道:

“我不走。”

鄒雲面色一沈,垂在兩側的雙手緊握成拳。道:

“殿下可知,你在王庭費盡心機誘惑佛子一事已在西域傳開,信眾已是沸反盈天,恨不得將你生吞活剝,以儆效尤。”

“我聽聞,有些佛門信眾極為瘋狂,瀆佛者還有被活活燒死的。殿下萬一落在那些人手裏,佛子還能護得了你嗎?他受千萬信徒供養,最後難道不會犧牲小小一個你以維護自己的聲譽?”

“臣記得殿下曾與我言,想要自己把握命運,今日難道要留在這裏,任人宰割?”

“將軍覺得,我還有何選擇?”朝露冷笑一聲,挑眉望著神色肅穆的鄒雲,輕飄飄地道,“就算將軍今日能幫我從佛門手中脫困。可洛須靡睚眥必報,此番奸計敗落,已將我視作眼中釘。就算沒有佛門的監禁,我此後在王庭也不會好過。只是換一種死法罷了。”

鄒雲沈吟良久,默不作聲。

“殿下,是想永遠離開王庭?”

朝露望著他猶疑的目光,唇角微微勾起,沒有回答。

上輩子身不由己,含冤而死,重活一世,她最恨受制於人。佛子不願予她庇護,還要將她囚禁,她就只能另攀高枝。

養兵千日,用兵一時。時至今日,她沒有退路,必須圖窮匕見了。

朝露不再徘徊,在鄒雲面前立定,突然笑著問道:

“鄒將軍,你既然已從城外回來了,我三哥如何,可安置妥當?”

鄒雲低聲道:

“不負殿下所托,三王子已在城外養傷安置,他隨行仍有數百親衛,可保他安然無恙。殿下且放心……”

話音未落,鄒雲倏然擡眸,黑眸中隱伏波瀾。

朝露註意到他一瞬的失措,知曉他已明白過來。她再無顧忌,將手中的籌碼一下子拋出來,坦白道:

“鄒江軍,自從你違背王命,將我三哥送出王庭,我和你就是一條船上的了。你若不肯救我出王庭,我大可將你私藏逆犯之事洩漏出去,你不僅在王庭也無立足之地,還會有殺身之禍……洛須靡既不容我,也容不了你。”

當日,利用他的愧疚之心送出三哥,只是她拉攏他的其中一環,有一便有二,如此環環相扣,無論是威逼還是利誘,她必將他牢牢扣在身邊。

鄒雲乃王庭禁軍首領,只要他願意相助,避開王庭和城門守衛並非難事。

她不僅要他救她出佛門的禁錮,還要他抗旨,親手將她送出烏茲王庭。

“殿下你……”鄒雲立在燭火的陰影裏,面上重重陰翳難掩眉宇間一股銳利之氣。

他雖是馬奴出身,但禁軍大權在握已有時日,何曾受過人威脅?偏生威脅他之人,還是他的知遇恩人,他心頭不可撼動的白月光。

鄒雲目光覆雜,心中翻湧。

見他沈默不語,朝露眼睫輕顫,逼出幾滴淚來,低低道:

“當初,我三哥提攜你入烏茲王軍,掌管宮中禁軍。現在,我三哥為了救我,一身重傷只身潛入王庭,此時還在城外等著與我相見。我分明答應過他,一日之後要和他在城外會面……如今我被困佛門,三哥必定心急如焚,寢食難安,也不知他的傷好了沒……”

說著,她的眼淚便如雨落紛紛,我見猶憐。

良久,鄒雲仰頭閉了閉眼,終是心頭松動,嘆了一口氣,道:

“殿下如此相求,想必心中已有對策。”

朝露霧氣迷濛的眼含著狡黠的笑意,纖指朝他一勾,示意他附耳上來:

“我確有一計。”

……

半個時辰後,鄒雲帶兵去而覆返,此時佛門已在幽禁朝露的殿前加強了防守。

近百個武僧,密密麻麻地將門口圍住,為首之人大喊:

“佛子有令,任何人不得帶走王女。”

鄒雲冷哼一聲,面不改色地拔出腰間佩刀,聞聲,與僧眾對峙的十幾名禁軍也一道拔刀。

持械相鬥之中,幾名禁軍寡不敵眾,漸漸敗下陣來。

為首的一名武僧跳至朝露身前,朝她雙手合十,微微躬身道:

“還請女施主回到殿中。佛子自有安排……”

朝露不動,目光瞥向她讓鄒雲此次帶來一名女子,正是她的侍女毗月。

毗月上前,懷抱一身幹凈的衫裙,朝武僧屈了屈身,行禮道:

“王女殿下未曾洗漱,需要更換衣物。還請師傅避退。”

非禮勿視,武僧只得側身讓一襲黑色大氅的毗月步入殿中。片刻後,餘光裏見一女子從殿中走出。

“我必要來接走王女。”鄒雲朝落敗的禁軍令道,“撤。”

武僧見鄒雲帶著來時那侍女離去,心下莫名一跳。他探身,緩緩朝殿中瞥了一眼。

朦朦朧朧中,確定看到有一女子纖細的身影在帳中背身休憩。武僧這才舒出一口氣,不敢再多看,令人馬上閉闔殿門,繼續守在外頭。

朝露正是料定了不近女色的僧眾不會細看分辨她和毗月,才施下此障眼法,迷惑看守之人。

她身披玄氅,頭戴兜帽,掩住了身形,直到走出百步之後,才悄悄回望了一眼那間燈火通明的佛殿。

只片刻,她便收回目光,默默撫平心中波瀾。

這一世,佛子沒有因她而破戒,渡過了王庭王庭的大劫。她前世在烏茲王庭欠他的債,已算還清了。

那夜,秘酒作用之下,她縱情肆意,已流露了太多不該有的情愫。

他是慈悲為懷的佛子,她是心狠手辣的妖女,二人殊途陌路,不該再有交集。

***

翌日,暮色低垂。

疾風自西向東,掠過蔓延千裏的荒原。

一隊人馬輕騎飛馳,已將夜色中恢弘的王城遠遠甩在身後。

草原百裏不見人煙,唯有一條荒道綿延向西。出了荒道再行十餘裏路,風沙止息之處,便是黃土夯實的邊陲小城,歧城。

這小隊人馬趁著將夜的天色疾馳入了城。

絳衣銀甲的騎兵簇擁著中間幾個碧眼雪膚的胡姬,打馬而過,揚起沙塵陣陣。

最前頭一匹高壯的駿馬慢了下來,馬上挺拔的男人回頭,望了一眼身後一群鶯鶯燕燕的胡姬,目光落在最後一個女子,輕聲道:

“殿下,這裏就是歧城。”

他們連夜出城,掩人耳目沒有走官道,繞路山野荒原,一日一夜才來到歧城。洛梟之前受佛門保護,就在歧城城北的千佛寺中養傷。

朝露摘下流蘇面紗,露出一雙明麗的杏眼,瓷白膚色被天際處的火燒霞映得彤紅。她對身旁的胡姬道:

“秋葉,今日多謝你們帶我出城。”

有鄒雲的禁軍包庇和掩護,她偽裝成仙樂閣的舞姬,如同木藏於林,才無聲無息,順利出了烏茲王庭。

其中喚作秋葉的胡姬勒馬停下,也揭開面紗,笑道:

“你對我們有救命之恩,能幫上你的忙,再好不過了。”

昔年,曾有烏茲貴族大鬧仙樂閣,不僅仗勢欺人,侮辱舞姬,還將其中幾名從仙樂閣劫走私藏府中,是她帶著侍從將鬧事之人打了個半死,救下她們,自此與這群舞姬結緣。

她們是她在烏茲唯一的朋友。

朝露輕撫馬鬃,道:

“今日一別,不知何時再能相見。”

秋葉擺了擺手,爽朗大笑道:

“別說喪氣話。西域各處都有我們仙樂閣,定是還會再見的。”

語罷,幾人作別,一隊人馬分散開來,各自上路。

朝露心中急切想要盡快見到洛梟,猛甩馬鞭,朝那千佛寺奔馬而去。

鄒雲策馬跟上她,指著日暮間已入酣睡的沈寂小城,道:

“今日出城太順利了。我心中不安。”他警惕地回顧四周,對幾個心腹屬下令道:

“四處看看,若發現有人跟蹤,殺之,一個不留。”

山道人跡罕至,枝椏橫斜,草蔓叢生,常年為風沙掩埋,坑坑窪窪且多沙磧。

盡頭處,一處偏僻的寺廟矗立在山間埡口。

夜色映照下的千佛寺靜謐。最正中是一座黑漆漆的大雄寶殿。浩大的夜幕沈沈壓在殿頂的鴟吻上。

眾人下馬步行,月色將幾人單薄的身影拉得老長。隨著幾人步入佛寺山門,渺小的人影被大殿所投下的龐大陰影盡數籠罩,一點一點淹沒在黑暗中。

“這佛寺,有古怪。”鄒雲握緊了腰間刀鞘,低聲道,“前日我來之時,還有不少僧人駐寺。我請來幾個略通醫術的老僧專程照看三王子起居。今日,這寺中竟一個和尚都看不到。”

“殿下小心,讓我先行。”鄒雲拉住了她,朝身後幾人示意一眼。幾人領命,微微分散作雁形陣,悄聲緩步上前。

朝露被幾個甲兵護在身後,望著最前方的鄒雲緩緩擡臂,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一腳踹開了虛掩的大殿正門。

“呀——”的一聲,半開的門縫中飛出幾只黑鴉,掠過她的頭頂飛去。

她心若擂鼓,跟著前人,提裙跨過正殿的門檻,進入空曠的大雄寶殿。

檐壁的殘破彩畫隱約可見栩栩如生的天上佛國宮闕。一眾佛像的金身早已褪色,滿殿威武的十八羅漢鬼影幢幢,只剩高高低低的暗沈影子,有幾分瘆人。

正殿前方的一方香案上,立著一雙紅燭。

鄒雲快走幾步擡手探去,指尖掐了掐燈芯,回身對朝露使了一個眼色,道:

“有人來過。香燭還是熱的。”

朝露心中一緊,疾步跟著鄒雲來到洛梟安置的後殿。

鄒雲示意幾個緊緊跟著的心腹,用唇語道:

“戒備。”

他自己在前,以刀鞘撩開一道遮掩的幕簾。

內裏,空無一人。

“三王子會不會先走了?”其中一個心腹疑問道。

“不會的。”朝露搖了搖頭道,“三哥說了要等我見面,必會在此地等我來的。”

“他身上有傷,與我約在此處,必不會無故走遠。”鄒雲收刀,沈毅面色凝於夜色,厲聲道,“四散,找!”

白日裏尋常的一座座佛像,在夜色浸溺下,此刻顯得尤為莊嚴肅穆。

一眾神態各異的神佛註目下,無人的佛殿如同廢棄。

越走,越暗,直至無法視物。

一剎那,黑暗中出現一片昏黃的光暈,不斷放大,幾道人影在光暈隱隱約約地浮動。

香案上的燈燭不知何時已燃了起來。

烈焰之下,光影竄動,照出佛像下兩排嚴陣以待的武僧,個個身著絳赤僧衣,目光如註,有如塑了金身的羅漢,一派莊嚴。

最中間一人,面朝佛像,背身而立。一襲雪色袈裟隨風翻飛,縷縷絲線如白玉碎金,皎皎生光。

朝露腳步頓住,指尖輕輕顫栗。

走在前面的鄒雲看清了來人,將她護在身後,拔刀相向,冷冷道:

“佛子這是何意?王女多番救你,聲名盡毀,你還不肯放過她?”

那道玉白的人影緩緩轉過身來。

沈靜的眸光,如有萬千星辰墜落的銀河,浩大深邃,包容世間萬物,此刻卻獨獨落在她一人身上。

“我既已許下諾言,必會將你從烏茲王庭這泥淖裏救出。”

“女施主,何故要逃?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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